七、对谈:佛教、心理学与认知科学

黛安娜.艾克博士 Diana L. Eck, Ph.D

哈佛大学比较宗教与印度研究教授霍华.葛纳博士 Howard E. Gardner, Ph.D哈佛大学教育学教授

丹尼尔.寇曼博士 Daniel Goleman, Ph.D纽约时报特约撰述

罗伯.索曼博士 Robert A. F. Thurman, Ph.D

哥伦比亚大学印藏佛学研究杰桑.卡帕讲座教授

绪论:黛安娜.艾克博士

亨瑞许.齐麦 Heinrich Zimmer 於一九五年以如下慑人的文句,开始他的书《印度哲学》:

我们西方人,即将到达印度思想家於耶稣诞生前七百年就已到达的交叉路口。(注 )

我觉得目前我们来到了这交叉路口探讨外在世界与心智之内在世界的交叉路口。我们西方人非常极端地要去瞭解外在世界。我们发现所谓的「新世界」美洲,并且往西海岸陆续发现更多的新世界。我们曾登陆月球。我们研究自己生理的外在世界,并瞭解人类的细胞结构。然而,对於心智的内在世界之探索,西方人只能说才刚刚起步而已。

在文化与宗教方面的对谈中,科学与宗教的对谈是非常重要的。我本人一直参与基督教、佛教与回教这些宗教间的对谈。参加任何这种对谈,我们必须准备随时有可能需要放弃自己的观点,来投入共同的塑造与改进,就如霍华.葛纳所说的那样。那麼,在一般的科学与对於心的作用有透彻研究的西藏佛学传统之间,这两者的对谈性质如何呢?

我猜想我们之中许多人对这次对谈的形而上的语言,大概不能涉入很深。当我们试著去瞭解,一方面是空性,一方面是大脑中无数的神经元的同时,对於这中间浩瀚深远的义理,可以想见一斑。无论如何,在佛教传统的心智科学与医学研究人员的探讨之间,有一共同的方法,那就是二者均建立在实验的传统与精确、严格的实践基础之上。丹尼尔.寇曼以佛教的观点谈到这种实践的某些方面,那是一种实验性的实践,不同於一种宗教形式只单单告诉你「完全相信这个」。那也是对宇宙的分析,并且鼓励你由探索去获得对心的瞭解。

佛陀提出的四圣谛,并非关於宇宙的理论。他形容世界是忧、是苦,或许也是焦虑甚至压力,那是对我们情况的一个很确切的描述。所有的压力与焦虑都是有原因的,也有方法可以解脱出来,那就是佛法。这并不是关於宇宙的一个理论,而是经过实验证明分析的宇宙实相;同时它也并非被当做宗教提出来,而是邀请你「来看」,正如佛陀所说「请自己来看」。这即是我们这次对谈的实验基础。

作为一个研究宗教的人,我可以说,班森博士在「松弛反应」中所讨论的那种修炼与发现,在全世界各宗教传统中都被证实过。但是此次的科学家与佛教徒的对谈,仍有其独特之处,这不单是凑巧的一次佛教徒与西方医学界的对谈而已。

此次对谈独特之处,在於丹尼尔.寇曼特别提示出来的「方法」。在中古时代的基督教神秘学著作《无知的云 The Cloud of Unknowing》中,有一段关於祈祷时意识的较高状态之描述。对於这个祈祷文,作者说:

如果你问我如何开始祈祷,我必须去请求上帝,以祂的恩宠与仁慈亲自教导你。

这里没有明示一个方法,至少没有详细的方法。而在东方,方法却正是由瑜伽术一直到心智科学所详加讲述的,我们不需要请上帝亲自来教,就有方法可以开始:坐下来,不要说话,注意你的心,将它集中在一点,它跑开时拉它回来(它在起初十秒钟一定會跑开的),如此一再重复。

这是方法,是数百年来经过证实可以获得心的知识的方法。

现在我们面临了一个需要瞭解的问题:如果我们不亲自来看,怎麼,究竟是什麼知识?这即是佛教思想家对西方科学家的一项挑战,获得心的知识是要靠我们愿意参加这项实验,坐下来,选一个咒或种子字来念诵,看看會发生什麼事。

座谈會

艾克:索曼教授,我想请问你关於嘉瓦仁波切所强调的慈悲。西藏僧侣的心智训练,并不只是为了治病、降低血压或减轻生活压力,它真正的目的是培养慈悲心。可否请你告诉我们,这种修习如何可使我们更慈悲?这方面的知识与慈悲有任何逻辑的关联吗?

索曼:嘉瓦仁波切曾经说过,业并不涵盖世界上所有的现象,他举了一个不属於业的例子:那就是有情众生都希望幸福。他指出这是事物本具的性质,而人类希望幸福是符合自然律的。我觉得这说法很有趣,因为它不是通常有关业力理论的说法。

通常的说法是:人之所以成为人,是经过演化的过程而来(不单是做为族类,做为个人也是如此),由发展智慧、减少侵略性,而变为更温和、大度与无所偏执。甚至人类的形体就是无数美德的具体表现,佛教认为,由布施、容忍与德行方能生成人身。好勇斗狠与猎杀的人类神话,是不符合佛教观念的。

嘉瓦仁波切时常谈到生命的本质是慈爱的,特别由动物的亲子之情可以看出。譬如哺乳类动物,母兽将胎儿怀在自己体内以血液滋养它,辛苦生产,然後哺育等等,这都是基於众生慈爱的本性。嘉瓦仁波切开示慈悲时,常以此做为话题的中心,扩大谈及演化的性质,以及培养慈悲心的重要。他常说慈悲并不是宗教或佛教的专利,而是所有人类社會不可缺少的。

嘉瓦仁波切两年前在奥斯陆,在演讲中谈蜜蜂谈了很久。他解释蜜蜂之间相互的关系,它们如何分工合作,不需要警力,也没有法律与宗教,就可以做出嘉瓦仁波切喜欢偷偷去吃的蜜。他说得非常非常有趣。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嘉瓦仁波切将追求幸福的共同欲望,提升为自然法则;那对我是一个全新的理念,当时令我相当吃惊。我猜想他是将之与明光心的基本观念连接在一起。佛陀之所以宣称他的法教是带给地球的好消息,并非因为他发现了第一圣谛一切是苦;事实上,他根本没有说一切是苦他的意思是每一个没有开悟的、执著於我的,都在受苦。他真正的真理,也就是佛弟子真正 依的,是第三圣谛,解脱一切苦的真理灭,自由才是生命之实相的真理,一切众生皆自由,他们自然也有享幸福的权利。这才是为何佛陀如此欢喜弘法。

培养慈悲心是可能的,因为那是合乎真理的。如果恶是更强的真理的话,培养慈悲心就是痴人说梦了。既然更深的真理是自由与爱,那麼就可以透过智慧来培养慈悲。换句话说,我们存在的现实是:生活丰足,我们有情感,我们互相拥有,我们与一奇妙的美与宽容等结成的社會相互关联,但我们却不慈悲,原因是我们因无明而只顾贪图自己的利益。根本的无明,使我们排斥他人并与他人争斗我,对抗庞大的非我认为我们彼此是分开的,其实不然。根本没有分开的东西,没有独立的、不与宇宙相连的、绝对成立的「我」。既然这种无明是建立在虚幻之上,它敌不过透视万物为一体的智慧。当我们明白了这层道理,他人的感受变成了我们的感受,他们希望幸福也就是我们的希望,而所有这种无分彼此的同体感,成为共同的愿力。

艾克:葛纳教授,你曾建议像这种对谈可能改变我们对事情的看法,这次研讨會的思想激荡,有没有使你质疑自己的任何想法?

葛纳:我来参加这次研讨會之前,对於佛教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我的专业训练使我深信:就认知上来说,我们只是一套所谓的基模、理论与预期;有些可能是人类命中注定的像我前面所提到的肯特主张的那类学说。我们很难不以物体、空间、时间等观念去构想世界,即使在四、五岁的年纪,人就对於世界如何运作、自己的心如何作用、其他人的心如何作用,以及生命是怎麼回事,具有了非常强固的观念;教育通常不能产生很大的影响,因为那是根深柢固地存在於心中的。

在认知学界,许多人深信:人因为受制於自己的理论、观念与刻板成见,无法毫无障蔽地看清世界。如今这种信念遭遇两项挑战:其一是说你可以扫除这些障蔽,至少暂时性地处於明光状态,全无染著地观看世界。

其二是说你可以花数年的时间来瞭解自己与自己的意识,而其他的人若想知道个中三昧,就像罗伯.索曼刚才说过的,必须自己也同样去做。对於这两项说法,我都不真正瞭解。如果任何一项是正确的,都會改变我对事物的看法。

艾克:丹尼尔.寇曼说,作为人类的我们,部分的问题出在我们不能专注,不能控制自己的心使它能长时间专注在同一件事上,除非特别去修炼。就你对心智的瞭解,你同意这点吗?

葛纳:虽然我不愿去讨论技术上几分几秒的问题,我想我同意人不能专注很久,但是我不同意将练习长时间专注这件事当作是不自然的暗示。是不是自然,只是文化背景上的差别。我之所以对な卜]S别感兴趣的原因之一,就是因为中国人从很小的年纪开始,即在家庭与教育体系中,接受长时间的生意或技艺的栽培。因此在东方某些地方,看待不能专心一志,正如我们这里看待死守住一件事一样,都认为是不自然的。

我时常向教育界人士指出,在我们的社會中,特别富裕与特别穷苦的人有一共同的毛病:不能长时间专注於一件事。穷苦的人没有这种机會,而富有的人有太多的选择使他们一再地更换。我不认为这是自然或不自然的问题,而是要看社會环境对人有怎样的要求。绝对有婴儿可以 著转动的玩具看上很久……。

寇曼:在这里我们需要澄清一下,詹姆士所指的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并非质疑一个人可以专心做一件事情的能力,我们都能做到这一点,尤其是对於自己感兴趣的事;诚然,一般说来,亚洲文化对於小孩子在这方面的训练比西方好。他所说的是集中注意不分心的能力,这才是他所指的:自己做不到,而佛教可以教导我们去做的。

葛纳:他是指意识流中不断有新念头产生吗?

寇曼:正是如此,而西藏佛教所讨论的是集中的、持续不断的意识流。这在层次上远超过你刚才所举的关於中国的例子。

艾克:你曾深入研究过这种静坐技巧,能否请你谈一下,对於赫伯特.班森所发展的松弛反应,你有何看法?他将之比喻为一道通向其他领域的门,基於你对於静坐的研究,一旦我们通过了这道门,你认为我们會走向哪里?

寇曼:一个人的所做所为,决定他會到哪里。赫伯特.班森说过,松弛反应是注意力定点训练的静坐所产生的最普通效果,而静坐有许多不同的技巧。西藏佛教中,静坐与特殊技巧的派别之多,绝不亚於西方的心理治疗派别(也就是说非常多),每一种代表不同的意识训练方法。因此,你最後會到达哪里,要看你自哪里出发,以及你做了些什麼。

不过,你能得到什麼,则是一个经验论的问题,而此经验论需要结合西方方法论与东方的内在科学来发展,如此我们才可以有更深刻与确切的方法去探讨这些问题。

艾克:人们是因为上师而 依西藏佛教的某一派别,还是各自摸索,偶然遇上的?

索曼:不一定。许多人是去找一位特定的上师,并且遵行他的教导。而一位好上师是不會用同一种方法教所有学生的,譬如上师可能对某些弟子强调某种信心或 依的修习,以启发情感的封闭;对其他弟子则可能推薦著重理智的途径;对另外的弟子又會强调静坐的修习。

例如我早期有过一位上师,总是想办法不让我静坐。当我在他的寺庙中做和尚的时候,每当他发现我在静坐,就把我赶出去种花或做其他这类的工作,我却觉得自己学到很多,因为他让我对事物重新检讨、重新评价,但是绝不准许我进入寂静主义者的状态。他说这會上瘾,會使我只想做这一件事而出离世间,把所有的时间花在闭关修行上。我有时偷偷溜出去,躲在茅屋里静坐,他就會突然出现来阻止我。

某些上师會说,只可以这样或那样做;而好上师會瞭解:各式各样不同的人,需要各种不同的法门。

听 发问

听 : 许多西方人追随东方的精神导师,希望可以从他们那里找到你所叙述的那种理想。在过去的一、二十年间,曾在不同教派中发生过老师涉嫌不轨行为的事,这令学生们颇感失望,对此你有何评论?

寇曼:这个领域中的难题之一就是:如何对一个人内在的证悟状况建立客观的证明。特别是西方人最想知道:他真的是位阿罗汉吗?他真的是位菩萨吗?而理想的证悟者又偏偏是深藏不露的谦冲人物,这使判断更加困难;西方人常常被擅长自我宣传的人所吸引。根據我的经验,这完全是两码事。有些人會失望也并不稀奇,尤其是对这种关系心存理想的移情作用,或受到反移情作用之诱惑的人,那如同装了定时炸弹,这就是我们常见到的情况。实际的问题是:判定一个人修行的证悟程度,是极端困难的。

听 :我对你所说的,西方心理分析或心理治疗,是改变意识内容而非其结构的这个概念,有些疑问。我觉得心理分析中使用的自由联想过程,与念心静坐很相像观察自我,很像是发展一个观察的意识。我在想,对於弗洛伊德的方法,我们會不會比他自己还要乐观?

寇曼:这一点很有意思。弗洛伊德在他著名的关於业馀心理分析的演讲中,建议治疗师或分析师应持的态度是,「静静守护的注意」。这种静静守护的注意,听起来很像是念心。因此,我想就心理分析这方面说,与东方的念心技巧最接近的,就是治疗师的态度。自由联想是一个开端,但从念心的观念看,它过於松散;它有某种效用,但不能使一个人更准确地掌握住时刻生起的各种心念。因此,从技术的观点看,自由联想与念心有区别,不过一般说来,它是个好的开始。

听 :有一件事令我好奇,我看到在佛教的心理健康方法与心智及心理分析Pk之间,存在著一种基本的张力,那是有关人性中侵略性所扮演的 色问题,或是「自我」具侵略性或残虐的那一部分。心理分析的方法,要你必须承认、接受那些部分,并将它们融入自己的本性之中,而佛教的方式似乎是要试著超越它。

我耽心的是,超越了侵略性与残暴而没有彻底地对治它们。在我临床经验中,我曾见过潜心修佛的人,他们挡开自己具侵略性与残虐的一面,却以各种其他的方式发作出来。在佛教中,你需要先对治自己的侵略性然後再超越它,还是就乾脆越过去?

索曼:你可以将佛教看成就是挡掉愤怒与侵略性。而佛教的确也教导你,瞋恨心是一种负面的能量,它會毒害怀有瞋恨心的人,并且也會伤害到他所瞋恨的对象。而有趣的是,有时解除或是避免仇恨心理的方法是向外挑战,这是将精力转向外界的一个例子,时常可以避免产生仇恨心理的负面情况。

同样地,当因仇恨集结的能量,终於因为对情况的新的瞭解而转化时(是转化而非超越),它會变成拙火的能量心灵的热能。拙火被称为「愤怒静坐 furor meditation 」,这里的愤怒是指像一个战士所感受的那种激愤之情。这种愤怒是将「我要去把他干掉」的那种仇恨,变成「我要清除世界上的无明」。因此调和与超越是相当复杂的问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白的。但我认为佛教与心理学在这论点上,仍然可以找到共同的基础,而且我相信佛教在这方面可以有很大的贡献。

寇曼:从佛教的观点来看,侵略性以及其他负面的心理因素,是否在修行的过程中會造成问题,可能杰克.恩格勒在他《意识的转变

Transformations of Consciousness》一书中解释得最好,那是一本讨论高等病理学的书。就我所瞭解的来说,至少对许多在西方的人,好的心理治疗可以补助精神的修持,这两者并不冲突,而是相得益彰的。

听 :你前面说过,西藏心理学对於成熟的定义,是看一个人的慈悲,以及他是否能够达到无我的境界。这使我想起卡萝.安.吉利根 Carol Ann Gilligan 与其他女心理学家的著作。你觉得西藏心理学与某些美国女心理学家的理论有相似之处吗?

寇曼:如果将两种系统作一比较,因为佛教与卡萝.吉利根等人的思想,同是建立在以众生一体为基础的道德伦理上,所以两者可能有许多相同之处。我认为这也是东西方心理学交流的重大意义之一。

注:

1. Heinrich Zimmer著 《Philosophies of India》 ,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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